这是一个十分悲伤的真事。从33楼掉落下来的砖头砸中了娄洁的左前额。两三秒后，她倒了下去。
这是一个十分悲伤的真事。从33楼掉落下来的砖头砸中了娄洁的左前额。两三秒后，她倒了下去。
事情发生在6月22日晚上11点多，长春红旗街万达广场1号公寓楼下的夜市，附近是长春最繁华的商业区之一。现场视频显示，娄洁脸朝下趴在夜市摊位前的地上，鲜血从头部流出。夜市摊主们拨打了报警和急救电话，娄洁被120送去两三百米外的吉林省人民医院时，已经没了生命体征。
这不是当天晚上掉落的第一块砖头——实际上，第一块砖头砸下来的时候，娄洁跟着周围惊恐的人群，躲开了。但稍稍慢了半步，被第二块砸中。紧接着还有第三块，砸落在她的附近。
这也不是摊主们当天第一次报警。当晚9点半左右，同样在长春红旗街万达广场1号公寓楼下的夜市摊，一个空奶茶杯和一块砖头从天而降，中间间隔不到5分钟。这甚至不是这里第一天出现高空抛物——早在6月17日，一个2升的矿泉水瓶从天台扔下，伤到了一个摊贩的腿；接着是三罐可乐，其中一罐砸到桌上弹起爆开，伤到一个女孩的前额。娄洁家人从警方处得知，这几起高空抛物事件被证实为同一人所为。
“如果在前几次报警中，嫌疑人被抓获，或者万达管理方和物业尽到了职责，娄洁是不是就不会遭遇这场意外？”娄洁离开后，她的家属和朋友在网络上发出质疑。
被砖头砸中这天，娄洁刚到长春半天，就住在夜市旁边这幢公寓楼的30层的民宿。
她来找高中同学许韵竹玩，高铁票是前一晚加完班后临时买的。
两人在高中时做过一年同桌，性格一冷一热，但都爱笑。高中毕业后，娄洁去了北京读书、工作，许韵竹则先后在青岛、济南和长春读书，但每年都会想办法至少见上一面。
6月22日晚上十点多，一起逛完街返回民宿，娄洁突然说起，想要下楼去买肉串和臭豆腐吃——这两样东西的味道她念念不忘了一路。“你受不了臭豆腐那味儿，不用陪我”，她对许韵竹说完，带上门出去了。
6月22日娄洁在长春逛夜市时拍的照片
小吃摊就在楼下几米外，但半个多小时，娄洁还没回来。许韵竹给她发微信、打语音电话，统统没有回应。她决定下楼去找。刚出楼门，许韵竹就意识到不对劲——门口正对着的几个小摊都黑了灯，中间一大块区域被警戒线围了起来，围观的人隐约提到“高空扔东西”“砸到了一个女孩”之类的话。
许韵竹记得娄洁要吃的肉串就在楼门前的摊位，她一边发蒙一边翻出手机里娄洁的照片，问旁边的人“是这个女孩吗？”得到否定答案后，她松了口气，绕着夜市继续找。碰到民警后，她再次拿出照片询问，对方直接带她去了派出所，“你朋友在抢救，有没有她家人电话？”
远在山东的家人最后一次收到娄洁的消息，是6月22日12:54。她在家族群里报平安，说自己到了长春了，一切顺利，还发来了和许韵竹在一起的视频。母亲念叨了一句，“怎么还跑那么远去了”；姐姐娄青倒没想太多，“这么大人了，想上哪就上哪去吧”。
娄青接到派出所电话时，已经接近午夜12点。
“你妹妹在长春出事了，被高空抛物砸着了，砸挺狠的，人大概是不行了。”电话那头说。
娄青以为是诈骗电话，“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出事”。她上网上查了一圈，发现真的是派出所电话，但她依然无法接受，“怎么能被高空抛下的东西砸到？这太离谱了。”随后她瘫坐在客厅大哭，“觉得自己要疯了”。
安顿好孩子后，娄青和丈夫开车回家接上父亲，连夜赶去青岛，又搭乘23日最早班飞机到了长春。躺在尸检中心的娄洁，穿着蓝色千鸟格、纱质泡泡袖的连衣裙，左前额上半块砖头留下的窟窿清晰可见。她的脖子上，还戴着姐姐送的项链，上面刻着“good luck”。
“送那条项链，是希望带给她幸运，但最终没能保护她（免于不幸）。”娄青哽咽许久。
回到事发现场，娄青看到，小吃摊还在正常营业，公寓楼也可以自由进入。摊主们投来同情的目光，他们说，事发当晚9点多和更早的6月17日，旁边的万达公寓楼也发生过高空抛物事件。
多位目击者证实了这件事。在娄洁下楼的一个多小时前，一个空奶茶杯和一块砖被分两次从1号公寓的楼顶扔下，这两次，摊主们都报了警。旁边的派出所出了警，询问了情况，还安排夜市撤掉了路中间的一排桌子。
6月22日晚9点多，已经有砖头从楼顶砸向夜市
摊主们之所以害怕，是因为6月17日的两次高空抛物，已经伤到了人。起初是一个装了三分之一水的2升矿泉水瓶从万达天台掉落，砸伤了一位摊主的腿；再后来，从2号公寓20层以上扔下来3罐可乐，其中一罐砸到桌子后弹起、爆开，伤到了正在夜市吃饭的女孩小杨。
对于那天发生的事情，小杨只记得眼前有东西突然爆开，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直接被“炸”飞。她当场蒙了，捂着头跑到空旷处，打110报警。她的额头上，至今肿着一大块青紫色的包。
警察赶到现场查看时告诉小杨，要查到高空抛物的嫌疑人并不容易——万达公寓都是日租房，房客随住随走，更何况楼上也没有那么高的监控能完全照到20多层高的公寓房间。
6月17日晚伤到小杨的可乐罐
娄洁家人透露，根据他们从警方获得的信息，这几起高空抛物的嫌疑人被确认为同一人。是个23岁的江西男子，无业，十几天前刚到长春，在万达广场公寓里住日租房。自称不想活了，但楼太高，不敢往下跳，便换了另一种“死法”。娄洁出事后，他下楼看热闹，碰到警察后问，“你们现在可以枪毙我了吗？”娄青还从警方处得知，嫌疑人家属称其患有精神疾病，目前正在等待对其做精神鉴定。
娄洁遇难后，小杨很后怕，“这辈子也不想喝可乐了”。她同时也愧疚不已，觉得“如果自己当初坚持让警察追查嫌疑人，也坚持要求万达和物业在明显位置挂上有关高空坠物的警示牌，就不会有更多人受到伤害，也许那个姐姐就不会死”。后来在万达2号公寓楼下的火锅店旁边，小杨看到了“小心高空落物 行人注意避让”的红色标识牌，“但这在楼底，位置很隐蔽”。
万达2号公寓楼下“小心高空落物 行人注意避让”的标识牌
娄青在市民热线投诉了街道派出所的不作为，长春市公安局在12345回复称，“6月22日民警已将该高空抛物嫌疑人抓获，并采取刑事强制措施，目前案件正在进一步侦办中”。随后，娄洁的家人又去了嫌疑人抛砖的1号公寓楼顶，发现天台的屏蔽门坏了，可以随意进出。在30-33层楼道里，随处可见建筑用砖、瓷砖、花盆等。他们从警方处得知，当天抛下楼顶的砖头就是嫌疑人从楼上拿的。
“这不是直接给罪犯提供伤人工具吗？”娄青找到物业，被对方告知那都是住户的装修材料，夜市的安全归万达负责，且坚持称物业没有责任。
万达广场1号公寓楼道内随意堆放着砖块
事实上，这不是长春红旗街万达广场第一次出现类似事故。据吉林广播电视台《守望都市》栏目报道，2022年8月2日，一位女性经过万达广场2号门时，楼上突然掉落一只5升的大水桶，砸到了离她不到一米的地上后炸开，水桶碎片被炸飞十几米远。而在2019年，红旗街万达广场曾发生过一起爆炸，据长春公安微博通报，嫌疑人因患癌厌世，在公寓30层租房内引爆自制爆炸物身亡。
高空抛物引发伤亡的新闻并不少见。警方此前公布过一组实验数据警示公众：如果从25楼的高处抛下，一个空易拉罐、一枚30克的鸡蛋和一块巴掌大的西瓜，都足以致人死亡。
2019年11月，最高人民法院印发《关于依法妥善审理高空抛物、坠物案件的意见》，明确对于故意高空抛物者，根据具体情形按照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故意伤害罪或故意杀人罪论处。此外，《民法典》第1254条规定禁止从建筑物中抛掷物品。从建筑物中抛掷物品或者从建筑物上坠落的物品造成他人损害的，由侵权人依法承担侵权责任。物业服务企业等建筑物管理人应当采取必要的安全保障措施防止前款规定情形的发生；未采取必要的安全保障措施的，应当依法承担未履行安全保障义务的侵权责任。
“这起悲剧本来是可以避免的，无论万达还是物业，都没有尽到管理责任，也没有明显警示。”娄青坚持追究万达和物业的责任。“说实话，就算不是我妹妹摊上这个事，也一定会落到别人头上。妹妹本身就是学法律的，如果她朋友遇到这种事，她一定会坚持追究。所以，我们也一定会尽全力。”
针对此次事件，街道派出所相关负责人以无法确定记者身份为由拒绝了采访，物业相关负责人的电话则一直无人接听。
娄洁有太多想做的事了。如果没有那块从33层楼上掉落的砖头，接下来的两天，她会和朋友去延吉和长白山旅行；也许今年，最晚明年，她可能已经去了英国读研；她还答应好朋友会做她的伴娘；再长远的将来，她和姐姐约定好要一起养老。
一切都没来得及做，砖头从天而降。28岁的人生戛然而止。
“在人生的这趟列车上，原谅我在你们毫无防备的时候提前下车了，我还没来得及告别呢。就让风带去我的思念，大家往前看，别回头。”6月26日，娄青用妹妹最喜欢的宫崎骏动画《千与千寻》中的句子，代她发了最后一条朋友圈，跟大家道别。
娄洁的朋友们惊呆了。在他们看来，她就是朋友中那个“美好的存在”，永远热情，经常大笑。大家先是以为她遇到了什么事，开导她“别想不开”“生活中的确有感觉过不去的坎”。得知她遭遇意外后，他们开始接力发声，悼念她的同时，也希望“引起对公共安全的重视，讨回公道”。
娄青比娄洁大10岁，姐妹俩从小感情就好。娄洁每晚要握着姐姐的手睡觉，走哪都跟着，她甚至认识姐姐所有的朋友。高考后，姐姐生第一胎，娄洁陪了她几个月。大学毕业时，父亲得了白内障，母亲患了胆囊炎和甲状腺结节，娄洁赶回老家四处奔走。后来恰好赶上姐姐生二胎，她又帮了几个月忙。姐妹俩商量好了，以后要一起养老。
娄青说，妹妹的学业一直是家人的骄傲，在山东这个高考大省，她取得了六百三十多分的成绩，去了北京一所“双一流”大学读法律。毕业后，她在一家国企做了几年法务。家人打视频电话过去时，她不是在加班，就是在加完班回家的路上。她也热爱生活，工作之余，还去学了柔道、拳击、跳舞和游泳。
6月22日娄洁在长春的照片
但在即将30岁时，娄洁也出现了迷茫和危机感——她一直遗憾于自己本科毕业后没去读研；因为工作和疫情的关系，出国读书的梦想一再被搁置；她最近的感情不太顺利，又要面对山东日渐紧张的“逼婚”氛围。“以前觉得自己什么事都能做成，后来发现好像不是这样，原来我也是个普通人”，在长春的那个下午，她把这些迷茫告诉了许韵竹。
最后她决定，还是想要坚定做自己——在快30岁的人生当口，她开始准备报班学语言，物色英国的学校，重新给自己一次选择的机会。接着两人逛了公园和商场。娄洁喜欢新奇玩意儿，也爱逛街和拍照记录生活，她在中古店买了衣服和耳钉，又在市集为自己挑了一束手工编织的花，肉眼可见地开心了起来。
提到娄洁，大学学姐兼好友王晴总会想起向日葵——王晴快毕业时，娄洁很晚才赶来送别。她刚要抱怨她的不守时，转头就收到一捧黄灿灿的向日葵，那是娄洁特意偷跑出去买的毕业礼物。在社交媒体，王晴给朋友留下一段话，“如果有来生，我不希望你美丽优秀潇洒恣意，我只希望你是一个幸运的女孩。”
黑白照片里的娄洁一如既往的眉眼弯弯，笑容灿烂，那是在6月22日她和朋友的自拍视频中截取的。她将视频发给了家人，当天她们逛街时还拍了很多素材，打算做成记录生活的vlog。
回到老家后，娄青选了相邻的两处公墓，一处是娄洁的，一处留给父母，“一家人这辈子没法在一块了，将来也要在一起。”收拾遗物时，她翻到了一张餐巾纸，娄洁在上面画了一条鲸鱼的尾巴。她喜欢鲸鱼，而尾巴的寓意是“幸运、幸福”。
责任编辑:瑞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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